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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王 第1章(1)

  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七折八彎,走的人心不在焉,來來回回走了一年多,蒙著眼也能走,一心惦記的是怎么背也背不熟的湯頭歌。

  “……養(yǎng)心湯用草耆參,二茯當歸柏子尋,夏曲遠芎兼桂味,再加……再加什么?酸棗還是甜棗總寧心—真氣人,我這是豬腦袋嗎?不行!我怎么可以拿外公罵我的話來滅自己威風,了不起再從頭背一遍好了。”

  敲敲腦袋,反正四下無人,就算錯誤百出也不會有人拿白眼看她。

  她是御醫(yī)院里供差遣使喚的藥房宮女。

  根據(jù)廷制,太醫(yī)院在外廷,御醫(yī)院在內(nèi)廷,御醫(yī)院就在皇宮后圍墻外,靠近冷宮,雖然地點偏僻,可是東西六宮誰出了毛病,御醫(yī)都可以及時趕過去。

  她們這些打雜的藥房宮女和下級醫(yī)女同住在一個大院里,三人一間房,她入宮的時候剛好皇宮內(nèi)放了一批女官出宮,那些經(jīng)過考試有了品級的醫(yī)女又不屑跟她一個因為裙帶關(guān)系進來的小宮女住,于是她獨占了擁有一個小院的廡房,倒也寬敞。

  “八珍合入四君子,氣血雙療功獨崇,十全大補加耆桂,益氣—呃?”喜歡抄捷徑的腳剛剛跨過頹墻下的碎磚石,卻不得不硬生生的收了回來。

  有人。

  冷宮方圓之內(nèi)只有參天的古木跟死一樣的靜寂,沒有后妃進駐的宮室敗的敗,壞的壞,損敗的雕梁畫棟看起來分外蒼涼,千百年來的晦氣加上鬼魅傳說作祟已經(jīng)深植人心,那些要辦事跑腿的內(nèi)監(jiān)寧可繞遠路也不打這里經(jīng)過。

  如果說派人來打掃打掃情況會不會好一點?

  愛說笑,有主子的地方怎么掃都掃不完了,這里別說沒有宮人肯來,掃了也是白掃。

  向來錦上添花的多得是,雪中送炭無一人。

  施幼青沒這層顧慮,從小腦子并不特別靈光,膽子卻比其它人大上那么一點,加上自認做人光明磊落,只是貪快借個路過,來來回回走上一整年也沒撞上什么鬼靈精怪的事,更加不當一回事了。

  只見那人的肩膀一聳一聳的,寬大的袍子掩不住瘦削的身軀,施幼青慢慢的退回了陰暗處。

  那哭聲很壓抑,像小獸。

  “母妃,今天是你的忌日,可是那個人卻忙著和大臣議事,忙著他偉大的國家乾坤社稷,壓根把你忘得一干二凈……”

  這種時候不管是誰,不管任何人都不想被撞見。

  腳下厚厚的松針還有石塊很不合作,咔啦了聲,一張少年的臉擰了過來,施幼青還眼花著,人已經(jīng)閃電似的來到她跟前,原來悲憤迷茫和恐慌的脆弱不見了,一雙蓄滿風暴的瞳仁吞沒了她,手被狠狠的扼住,甩也甩不開。

  “你是誰?從哪里來的?誰讓你來的?為什么會在這里?”

  鴨子般的沙啞聲連珠炮的拋出來,刺得人耳朵生疼。

  “我……只是路過。”

  “胡說八道!這里是冷宮,那些內(nèi)監(jiān)宮人寧死也不肯踏進一步,你欺我所以隨便亂說嗎?”齜牙咧嘴,可惜了一張整齊白牙,是有副好模樣,個子雖然不高,虎眉劍目已經(jīng)十分清晰,這樣的孩子一旦長大成人會是什么模樣啊,施幼青連想也不敢想。

  他身上的衣袍干凈陳舊,雖然不顯眼,但是再看仔細,衣服里暗暗發(fā)亮的銀線卻顯示這袍子也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。

  也就是說這只潑猴……不,這少年是什么來頭?

  這金碧輝煌的內(nèi)宮,除了閹人,能隨意在里面走動的只有未成年的皇子,外公耳提面命過,宮里表面上風平浪靜,實則暗潮洶涌,行差踏錯半步便會埋下禍根,逢人只能說三分話。

  她不敢忘,可是要是連一個小孩也要防,那做人還有什么滋味?

  “從這里回杏林苑最近,放手啦!笨此诵」泶罅怏@人,被勒著的手腕隱隱的痛著,只好用指節(jié)去敲他的頭。

  “你打我?”他跳起來捂著被敲的頭頂,紅紅的眼圈哪還有半滴眼淚,感覺像是打出娘胎就沒有被人打過的雷劈表情。

  “誰叫你沒大沒小的!”

  “我看你也是個小鬼!”

  “真對不住,姑娘我再過幾個月就要及笄,是個大姑娘了。”

  “連一個藥房宮女也沒把我放在眼底是嗎?”他眼色突然受傷的黯淡下來,張牙舞爪的表情猝不及防的沒了。

  怎么現(xiàn)在變成她大欺小了?

  看到他帶稚的臉和不甚強壯的肩膀,這樣真叫人心疼,施幼青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箱,不由分說的把他的手鄭重其事的包成了豬蹄。

  他一凜,想要掙扎,施幼青卻不甘示弱硬拉住不放。

  “還好只是皮肉傷,怎么有人那么笨拿手去捶墻壁的?也不想想是你的拳頭硬還是墻壁比較硬?”

  皮開肉綻,下手真狠,有怨氣拿自己的皮肉出氣,真是傻。

  “剛剛你都看到了?”這宮女把他的手當什么了?

  “我什么都沒看到,我只看到你的手受傷了,就這樣!鄙倌甑男那楸却禾斓暮竽该孢要難猜測,一個回應(yīng)不好要出事的。

  “你說謊!你明明看到我……”在哭。

  他氣極了,這個宮女同其它對他唯唯諾諾的奴婢們完全不一樣。

  聽見他那好生煩惱的語氣,施幼青把貼身藥箱收拾好放進小鹿皮的隨身包中,她這關(guān)不住嘴巴又不長心眼的個性真的要收斂,不然要糟的。

  “我看到啦,看到有個笨蛋在找東西出氣!彼Φ们紊,水靈靈,讓人想蚵疃枷虜渙聳幀!耙灰幌攣業(yè)慕ㄒ,下次疹U嬙胖嗟南率直冉喜簧耍⑿構(gòu)蠡箍梢岳喲蟊,爷堎两抵!�

  “你鬼扯什么”他沉了臉,居然生出一股威嚴。

  “我得走了,不然要趕不上用膳時間,今天事情好多好忙,肚子餓死了,你也早點回去!眲e用那種超乎認真的表情瞪她,她居然被一個少年瞪得心慌。

  她有一頭大辮子長長的垂到腰際,皮膚白皙空靈,微卷的睫毛,水漾的大眼睛,微微翹起的鼻子和粉粉的嘴唇,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格外有神。

  施幼青被看得渾身不自在,反瞪了回去,“還看!你看夠了沒?”

  “你很耐看,我喜歡!蹦菐c恰的聲音像天空滾過的輕雷,震得人渾身舒暢。

  居然吃她豆腐?這個小色鬼,剛剛的心疼簡直多余。

  她應(yīng)該矜持的,臉紅的假裝害臊,然后低著頭逃走,以上—如果是個英俊瀟灑的成年男子她可能會考慮一下,可是,一個身高還不到她下巴的小鬼頭……謝謝,不聯(lián)絡(luò)。

  “喂……”

  把他長長的喂聲丟在腦后,施幼青轉(zhuǎn)身就走,可憐的她每天可有做不完的雜務(wù),休息時間少得可憐,要是錯過用膳時間就得絞盡腦汁去御膳房討吃的,還是趕緊回去,肚子餓啊!

  窗外,夏花開得鮮艷燦爛,石榴樹已經(jīng)結(jié)了好幾顆小青果子。

  御藥房里彌漫著濃濃的藥草味道,有人手下的刀具規(guī)律的切著草藥,沒敢偷懶,因為被監(jiān)視著。

  比小山堆還要高的草藥不知道到哪個猴年馬月才切得完。

  “外公,我得切草藥切到什么時候,怪沒意思的。”

  不管是各類藥草,常用的基本藥方,把脈、推拿、針灸雖然談不上滾瓜爛熟,可是皮毛絕對能唬人,外公身為太醫(yī)院侍官,每天派給她的活除了切草藥就是搓藥丸子,唉,裙帶關(guān)系有什么好?怕別人說嘴,要干的活只有多沒有少。

  白發(fā)如雪,長壽眉長到眼尾下的司徒廣有張元寶臉,他似笑非笑的睨著自己的外孫女。

  “一個連湯頭歌都背不來的丫頭想一步登天?草藥的出處、產(chǎn)地、功效你都清楚了嗎?懸壺濟世這么容易喔,你一個毛丫頭急什么急?”

  “別這樣啦外公,你明明知道我半路出家,唯一的優(yōu)點也就只有不怕血而已,醫(yī)術(shù)不是紙上談兵,您總要給我機會練習嘛……”這樣說好像太不知感恩,看外公要翻臉了,她不敢再造次。

  “練習?你說這個地方有誰是可以給你拿來練習用的人?”

  “我可以拿自己來練習。”

  蒲扇般的巴掌揮了下來。

  “外公,你不要動不動就打人……”

  抗議無效!罢f到湯頭歌,丫頭,背一段來聽聽!

  就像被踩到痛腳,施幼青結(jié)巴了,露出小狗似的撒嬌笑容!巴夤,您要去替陛下請平安脈的時間到了!

  “這種事要你來說,我早準備好了。”嫌他嘮叨就說,變著法子想趕他走,這丫頭還嫩得很呢。

  “外公慢走!彼龔澭,恭敬極了。

  司徒廣輕咳了聲!八帋煨逻M一批藥材,記得去領(lǐng)回來,藥單在桌上我用鎮(zhèn)尺壓著,別漏了我要一個新的研藥粗瓷乳缽!

  施幼青垂下肩,“知道、知道,您昨天就吩咐過了!

  “還有……”看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司徒廣忍不住莞爾。

  想一個十幾歲的丫頭關(guān)在這充滿藥味的房間里也真委屈了她,哪家姑娘像她這般年紀不還是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,可恨他能力不夠,給的只有這些……

  “還有要把那該死的湯頭歌背熟,您回來要抽背對吧?”她外公的話才到喉嚨頭她就看見了,根本不用說出口。

  “丫頭,如果你把機伶多放幾分在默書上成就早就不只這樣了!

  “外公,您這根本是癩痢頭的兒子是自己的好,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好?”老司徒賣瓜自賣自夸,這樣她會臉紅。

  “那當然,我要連這點自信也沒有叫什么司徒廣!”他自信不會看錯人。

  “老太爺您笑得太大聲了!

  一個巴掌一嘴蜜糖,她就是這么被這個老人家養(yǎng)大的。

  “知道啦,我這不是在走了!被实郾菹慢報w康泰,每天的請脈真的只是例診,急什么。

  司徒廣離開,藥房里剩下施幼青一個人。

  用力忽視外頭的燦燦陽光,空氣迷人,她得獨守空閨,獨守這停滯著千百年藥氣的房子。

  一盞茶后—

  施幼青輕盈的身影從藥庫的廣儲司出來,手里吃力的捧著用黃油紙包裹的藥材。

  紅墻琉璃瓦襯著蔚藍的天空,漢白玉的欄桿潤白干凈,她卻沒什么心思欣賞。

  “鱉甲、麝香、朱砂、青黛……沉香、蟬蛻,還有什么,濾藥的高麗布,該領(lǐng)的都齊全了……”重復清單上的藥目還有油紙包里的材料,就怕不小心漏了什么,廣儲司的內(nèi)監(jiān)很愛刁難人,見她一個人來領(lǐng)料,一會說藥庫的料還沒點齊,一下又說司藥總管不在,后來塞了一錠二兩的銀子給他,不到半晌,她要的東西全到手了。

  這是個銀子打通關(guān)的世道。

  平空突然伸出一條手臂拿過她手上的重物!笆钦l那么狠心讓一個小姑娘提那么重的東西?我來吧!”

  聲音不容錯認,鴨子。

  她站住。

  回過頭去,扎進眼睛的除了小鬼還有一個少年。

  他面色凝淡,黝黑的眸子冷冷清清,薄唇微微翹起,透著若隱若現(xiàn)的譏誚,頭發(fā)有致的往后梳,紫烏發(fā)扣,插一根白玉簪子,白綢上衣,玄青色實地紗掛,蝙蝠荷包,很是威嚴。

  她一輩子最怕的就是那種不茍言笑的人,這人,年紀輕輕卻好有壓迫感。

  “八哥,她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宮女,怎么樣?”朱紂越過青年站到施幼青面前。

  今天的他完全不同那天的臟模樣,如刀裁的眉,微微上挑的眼角,氣吞萬里的張狂的氣息看似盡量收斂了,可是除了與生俱來的貴氣,太野、太魅又太過的氣勢卻怎么看怎么醒目。

  能在宮里生存下來的人,果然都是百煉成的人精。

  瞧他身上哪來半點前幾天的脆弱?

  “那個讓你決心每天要強身練武,一天吃五大碗白米飯的姑娘就是她?”打量的眼光很譏誚。

  “別糗我啦!”

  “你是御藥房的宮女,司徒家的施幼青?”聲音清越低緩,目光從朱紂身上轉(zhuǎn)到施幼青身上。

  “是的,您是?”

  “我叫朱非,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八。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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